楚色

现充!
我本楚狂人。

【羡澄】昔我亡矣

#一修完成

#一发完,9000+字

#虽然是老文补档,但是依旧厚着脸皮,撒泼打滚求评论,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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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曰归曰归,岁亦莫止……曰归曰归,岁亦阳止。”

  ——《小雅·采薇》

  

  

  淮河以南,长江以北,有座城,唤无城。无城为水泽之国,西北环山,东南聚水,沿江一带芦苇丛生,水网密布。

  城外环着一条河,唤濡须。濡须河一向寂静,只是近日不知怎么了,才十月出头,霜降才过,未及立冬,便在湖面上结了一层厚冰。

  濡须自彭蠡而下,环无城,入长江。

  上游尚还有人捣冰垂钓,而过无城那段已然冰冻三尺,便是那大力士举着石锥子也砸不动。整个无城也好似被冰霜裹了上,宛若一座冰雕的雪城。

  

  

  江澄只披了件披风,立在城墙头,眺望远方。

  魏婴裹紧了身上的袄子,踮了踮脚,顺着江澄的目光看去,只有一片白茫茫,他下意识眯了眯眼,见了远处有一簇青,啧了一声,一手搭到江澄的肩上,问道:“看什么呢?一片白茫茫的,也不怕看瞎你的眼。”

  江澄没有理他,依旧看着远方。许久,久到魏婴倚在江澄身上都快睡着了,江澄才轻轻推开魏婴,垂下眸,“不看了,会瞎的。”

  魏婴歪着头,不明所以。偶然一阵寒风扑面,魏婴冻得一缩脖子,眼睛也眯了起来,他见江澄扯了扯披风,眼角依稀滚下一颗泪珠。

  魏婴想,江澄可能是雪看久了,太累了。

  江澄确实太累了,但无关风雪。

  

  

  无城当地并没有什么有名的仙家望族,一直依附的是舒城周氏。

  舒城周氏虽比不得四大家族,但在世家中也能有一席之地,只是此次事件太过突然,叫人毫无防备,周氏宗主周守也是被逼急了,半夜亲自御剑去了云梦。

  周守本以为自己还要等到天亮,却不想江澄竟没有安寝。江澄出来时眼睛有些肿,眼角还带着一丝红,面色惨白,唯薄唇尚有一丝红,不知是否是咬出来的,见了周守便迅速整理好衣着,一言不发地同他来了无城。

  一来一回,天近破晓。

  未入无城,见江边芦苇苍苍,裹着银霜,在寒风中起舞,似美人纤细的腰肢,明明是脆弱不堪却偏叫人赞其无畏风雪,且韧如丝。

  江澄下意识地握紧了胸口处,紧贴着胸膛处,在里衣里藏着一片芦苇叶,有岁月侵蚀留下的枯黄,也因着某人十几年如一日的精心呵护,完好如初。

  “江宗主在看什么?”周守忍不住问道。

  江澄这才回过神来,道了句无事,只是眨眼间依稀可见眼睫投下的一线阴影;迎面吹来的寒风,似要将眼角都撕裂。

  

   

  江澄御剑立在半空,缄默不语,倒是一旁的的周守有些慌,深怕江澄扭头就走,咽了下口水道:“这个、江宗主,在下实在不知道……”

  “无妨,下去吧。”江澄打断了周守的话,下了剑缓步向城门走去。

  周守心中石头瞬间落地,暗自在心里感叹,原来这江澄与魏婴的关系也不尽如传言般那么难看。

  城门口,魏婴正裹着袄子朝江澄笑,甚至高兴地蹦起来朝他挥手,就好像他从未离开过一样,就好像江澄只是做了场十三年之久的噩梦,梦醒后魏婴站在他床头笑他。

  江澄一瞬间被那笑恍了眼,眼角有一丝酸,随后迅速将唇抿成一条线,用余光瞥了眼魏婴便入了城。

  到底如那莲花坞的青砖黛瓦,都被火烧碎了;那雨魄云魂都被风吹散了,哪有什么大梦初醒,不过剩下他一个人在记忆里蹒跚而行,如痴如醉。

  魏婴见江澄不待见自己,只好颤颤地摸了下鼻子,裹了裹袄子跟了上去。

  无城现在的情况周守在路上已经告知江澄七七八八,只是非亲眼所见不敢相信。

  这座城已经空了,触目所及除了冰,别无他物,连呼出的气也会迅速结成碎冰。

  江澄几步拉开与魏婴的距离,低声问周守道:“周宗主可否再具体一点?”

  周守上了年纪,修为也不算高,难抵这寒风,一边搓着手一边哈着气道:“本来只是靠无城外的濡须河面结了冰。不料三日前,夜间忽起狂风暴雪,将整个无城都冻住了,城中所有百姓也……”

  周守沉默了片刻,又叹了口气,才继续道:“我带门下子弟来过,此处白日并无异常;到了晚间,大雪弥漫,至寒至冷。昨日夜间,我入了城,见一女子站城墙上起舞,我欲上前询问,还未至墙下,风雪欲来,迷了我的眼,待我再睁开眼,除我以外所有人都……”

  周守长吁一口气,眼眶红了一圈,江澄顺着他目光看去,近城墙之下,立着几十个人型冰雕。

  江澄望着冰雕出了神,为何独独周守无碍?

  江澄回过头来看着周守,右眼皮情不自禁地跳动了一下。他上次见周守是清秋九月的兰陵清谈会。周宗主虽年过半百,却老当益壮,神采奕奕,而如今不过两月之久,竟已华发满头,仿佛一夕苍老了百岁。

  “咳,咳……”压着嗓子的沉闷咳嗽声将江澄唤醒,他安抚性地拍拍周守的肩膀,道:“周宗主年事已高,且昼夜奔波,而此地又寒风凛冽,易伤身子,不若先回府修息,待江某细细查勘过后再登门商议除妖驱祟一事。”

  那双被岁月侵蚀得有些浑浊的眼睛紧盯着江澄看了一会,似藏着万千思绪,终是踌躇着应了声好。

  周守一走,这座城便只剩下江澄和魏婴。依着江澄的性子是断然不会先开口的,魏婴只好几步追上江澄的步子,与他并肩。

  “哎哎,江澄,你都不好奇我为什么在这儿么?”魏婴突然扒上江澄的肩,问道。

  江澄停了脚步,也没有推开魏婴,只是深深看着魏婴。那双好看的杏眸似被风雪冻住了,一眨不眨,就死死地盯着魏婴。

  魏婴被这如雪般寂寥的眼神瘆到了,尴尬地收回手,躲着江澄的眼神,假意笑了两声。

  “我和蓝湛……”

  “与我何干。”江澄突然开口打断他,满眼飞雪的眸子颤了颤。

  魏婴哑然,张了张口,却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他是想告诉江澄,他和蓝湛分开了。分开的理由极其荒唐可笑,说出来可能没人信,但事实上他这些日子一靠近蓝湛就心绞痛,一如当年被万鬼噬心一样。蓝湛起初不信,后来见他疼得直打滚才同意与他分开,说要遍访名医。蓝湛一走,魏婴也不好待在云深不知处,便去山下客栈定了间房。然昨日刚入夜,他屋里就来了个奇怪的人,穿着黑衣,看不清脸,一个劲和他说他要死了,想去见一个人。魏婴问他是谁,要见何人,那人也不答,只重复前面的话,魏婴气急了,抬脚就想踹人,却踹了一空。那黑乎乎的人影竟哭了出来,接着他浑身一颤,犹如掉进了冰窟里,牙齿都开始打颤,他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如泣如诉。

  “去无城……他一定会去无城……我求你……去无城……救他……”

  那声音断断续续的,魏婴听不真切,待魏婴缓缓回过神来,只见床板上染满了白霜,满屋子都是寒气。

  魏婴裹着被子下了床,随便套了几件衣服连夜赶往无城。他现在这具身子御剑御不好,一路跌跌撞撞竟比江澄还早到了几分。

  他到城门口时,见城墙上有女子跳舞,宛若一只雪白的蝴蝶,在月下婆娑起舞。

  魏婴进了城,女子却消失不见了。那团黑影又猝然出现在他面前,依旧看不清脸,嘴里反反复复念叨着一个名字。他走近了些才听清,才听清那黑影反复念叨的正是江澄二字,心下不由慌张起来。

  黑影带着斗篷几乎把整个人都裹起来了,只露出一双苍白的手,指尖都结着霜花,指缝里也渗着雪。

  “你到底是谁!”魏婴忍不住出言询问。

  “你找江澄干什么!”黑影沉默,魏婴心里盘算是不是江澄这些年鞭鬼修惹的债,情不自禁地慌了起来,猛然拔高音调。

  “你……呃!”

  魏婴眼睛死瞪着,刚刚还没有实体的黑影此刻已经扼住了他的脖颈,将他提离了地。

  那夹杂着细雪的指缝深深陷入魏婴肉里,鲜血还未流出就已凝固了。魏婴双手攀上黑影的手臂却徒然失了力。

  东风吹开斗篷一角,借着朦胧的月色,魏婴望见黑影血红色的眸子,那是一双不能再熟悉的桃花眼,眼尾微翘,四周略带粉晕,若不是眼珠子泛着红,显得阴暗,倒有些水汪汪的味道。

  “你、是谁……”魏婴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疼得眼角都抽搐起来。

  “我……云梦、江澄……不记得了……”

  黑影似受了刺激,说到江澄二字时手抖得不行,一会用力一会放松,魏婴被他掐得脸一会白一会青。

  “她来了……”黑影嘴唇抖动着,猛得把魏婴甩了出去,眨眼间便消失不见了。

  魏婴被甩在地上滚了好几圈,大喘了几口气,才堪堪爬起来。

  城楼上传来戚戚女声,在空无一人的无城回荡着。

  魏婴揉着脖子,勾着腰缓缓挪着步子,只一瞬间,整个人都愣住了,脚下传来细微的声响,他顺势抬了下脚。

  那是一个芦苇叶编的草蚂蚱,叶子早就枯黄了,但整体形状依旧,可见其主人保存得很用心,却被魏婴一脚踩瘪了。

  他小心翼翼将草蚂蚱捧在手心,喉咙似被什么堵住了,又好像卡着刀片,喘不过气来。

  偶然一阵风,呼啸着细雪,芦苇叶瞬间被吹散了,只剩手心处一点点灰渣。

  魏婴顿觉寒风刺了眼,眼泪滚滚而下,十指颤抖着握成拳,熟悉的疼感涌来,像万鬼噬心,连骨头和皮肉一起嚼碎了,卡在喉咙里,死活咽不下去。

  他不顾形象地翻身打滚却只徒劳无益,徒惹了满身尘与雪。

  满城空荡荡,只有尖细的女声,浅唱低吟。

  “……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

  东边炸开破晓的第一束暖光,魏婴缩着身子抽搐了几下,才眯着眼挣扎着爬起来,他团了团袄子,迎着光,哭过了,居然开始笑了。

  眨眼间,风吹烟尘散,远处的芦苇也裂了一簇簇。

  他在城墙下,远远就可看见一人背着光晨光,御剑而来。

  天地苍茫,旭日东升,有人姗姗来迟。

  “江澄!”魏婴笑弯了眸子,眉眼间似泛着盈盈水光,朝江澄挥着手,仿佛他从未离开过一样。

  天寒,风且作,汝其不能来乎?

  汝来了!

  

  

  “江澄,你不觉得那老头有古怪么?”

  “有何古怪?”

  “你知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女子前半夜根本没在这跳舞。”

  “……”

  “因为那女子前半夜去找我了。他引我而来。”

  “……为何?”

  “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来找我……”

  “我是问你,为何要来无城!”

  一城寒雪,不知来处。故人,也不知来处,更不知归处。

  

  

  这是魏婴第三次见到江澄如此声嘶力竭,第一次是莲花坞被烧,江澄揪着他的领子问他要父母;第二次是观音庙,江澄哭着问他可记得双杰的诺言;相比前两次,这次有些莫名其妙,却毫不意外精准地揪住了魏婴的心。

  无城,他为何要来无城?

  黑影说他要来,所以他必须来。

  没有为何。素尘不知处,但怪他、一无尺素,再无允诺。可他怎么说得出口?

  那黑影长着一张和他一样的脸啊!不对,准确来说那黑影长着一张过去夷陵老祖的脸。

  “我……不知道啊。江澄。”

  “是啊,你不知道。”江澄一手提着他的领子,指节捏得发白,甚至嘴唇都是颤抖的,“魏无羡!”

  那一声“魏无羡”,咬牙切齿几分,最后空余了几许无奈。

  江澄手一松,魏婴跌坐在地。他仰着头,见那两条秋山含翠的柳叶眉拧着,一双秋水无尘的杏眸噙着泪光,江澄整个人好似一缕青烟,若有寒风一吹便会散了,再无迹可寻。

  一股熟悉的、无数次重复的痛感涌上了心头,魏婴大喘着气,只觉得十指冰凉,寒气自指尖漫延到心头,他想伸手去抓江澄,五指却堪堪划过披风一角。

  他看到江澄转过身子,背对着他,从寒风中呼出一口气,缓缓道:“魏婴,再陪我去城楼上看一看。”

  看一看天地冬眠,敛林壑,收云霏,一如当年,山好水好人也好。

  

  

  江澄立在城墙头,一眼眺望过去,入目一片白莽莽,唯江边随风飘荡的芦苇尚有苍苍之姿。

  他情不自禁揪住了胸口的衣服,在贴近心口处藏着一叶芦苇,早就枯黄了,江澄却舍不得丢弃,那是他的曾经,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旧物,藏着太多他的念想。

  魏婴不知何时跟了上来了,靠着他问他看什么。江澄摇摇头没有理他,直到眼睛酸痛才收回目光,扯了扯衣领,垂眸道:“不看了,会瞎的。”

  江澄几步下城楼,轻轻扯着披风,魏婴忙着跟上去,步子却陡然一愣,他好像看见江澄流泪了。

  素雪三尺不及,我若情深似海,君情何拟?他不知怎么脑海里突然蹦出这样一句来,像是无数次的触景生情都汇聚到了今日。魏婴想问,但江澄会答么?魏婴猜测江澄答案,于是他敢问了。

  下了城楼,魏婴再看江澄,脸色与往常有些微不同,或许是被冻的,杏眸里竟多了几分朦胧,嘴唇抿着,仅见一线红,看起来更为冷漠疏离些。

  江澄走在前方,魏婴就隔着两尺紧跟不舍。每当他想再近一点,江澄就加快步子,若是他落后了半步,江澄也不会同过去那样放慢步子等他,魏婴只好小跑着自己跟上来。

  他小跑着,思绪也飞到很远的地方。

  从什么时候开始江澄不等他了呢?

  不夜天城?乱葬岗?观音庙?或者无城?

  他想着入了神,脚下一滑,几乎要扑到冰面上,却被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

  魏婴抬起头,望入了一双剪秋水的眸子里。

  柳眉积翠黛,杏眼闪银星。

  杏眼比不得桃花眼深邃,却更干净清澈,似乎一眼就能望到底,江澄也是如此,爱恨情仇皆装在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

  “魏婴,你真的回来了么?”江澄张了唇,问道,眼里似有满城飞雪。

  魏婴不知道该怎么回江澄,所幸江澄也不纠缠,将他扶起,又朝芦苇荡走去。

  江澄一放手,魏婴下意识大喘了一口气,随后心又一揪,崴着脚亦步亦趋跟上去。

  

  

  他们一来便知这芦苇荡有问题。

  满城皆冰,连濡须河都被冻住了,却偏偏这芦苇青葱依旧,随风摇曳,想来那女子对芦苇情有独钟。

  魏婴以为江澄会立刻燃火,却不想江澄竟折了片芦苇叶递给了他,问他会编蚂蚱么。

  魏婴面上一愣,手却主动接过了叶子,没几下就折成了个蚂蚱,重新递给了江澄。

  破天荒的,江澄笑了,笑到满眼泪光直不起腰。江澄又顺手折了片芦苇叶,塞到魏婴手里,“我喜欢狗,你会编小狗么?”

  魏婴看着手里的芦苇叶,沉默了。

  他怕狗,所以跟狗有关的一切他都避之不及,怎么可能会编小狗呢。可他又不想江澄失望,握紧了手里的芦苇叶,“我、我试试。”

  他靠到一块巨石上,十指翻动,来回翻折了数次,揉碎了许多叶子也没整出半个型。

  魏婴来了劲,自己扯了芦苇叶开始埋头编织起来,颇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态度。不多久,地上堆满了揉烂的芦苇叶,魏婴还没停下的意愿。江澄瞥了眼,道了句算了吧,魏婴也不肯听,只一个劲的和芦苇叶较真。他仿佛间听见一声叹息,随后感受到了一股温热,暖得烧进了心里。

  江澄点燃了芦苇丛。

  大火瞬起,整个芦苇荡犹如江上红日,炽热且生生不息。

  魏婴忙扯两根芦苇叶,退到一边去。

  红光冲天,似乎还夹杂着尖叫与嘶吼声。

  约莫半刻钟,大火被满天飞雪压了下来。

  初生的朝阳还没来得及眷顾无城,乌云携着鹅毛大雪就笼罩了它,似要将天都压下来。

  魏婴摸着腰上的随便,心里祈求这具身体还保留着些灵力,让他尚有自保之力,不至于连累江澄。

  江澄已经甩出紫电了,凌厉地犹如拉满弓的利箭,似乎还有几分决绝的意味。

  风色寒,大地白。女子自江底而出,一手捂着满是裂纹的脸,一手指挥着风雪。

  那女子原先应是世间难得的绝色,纵使如今大半张脸都爬满黑色的裂痕,也难以掩盖倾城之姿。眉染冰霜,发若白雪,似要与这白茫茫融为了一体。

  “雪女?”

  江澄有些困惑,他曾在东瀛杂谈上看过关于雪妖的记载,只是书中言雪女居东瀛深山不出,又怎会从东瀛跑来这儿兴风作浪。

  江澄按在三毒上的手微微松了,那女子虽面色可怖,却没有一丝妖气,细嗅起来这冰雪中似乎还夹杂着清香,莫不是堕落的神女?

  “青女?”江澄带着试探的语气问道。

  女子听了一怔,随后风雪大起,霜粉雪花肆意飘散,她高举起一只手,大地颤抖起来,冰面一一裂开,空中也浮起一块块冰凌,只等青女手一垂,便要将江澄和魏婴戳成筛子。

  江澄紧抿着唇,用余光瞥着魏婴,他知道这冰凌若是降了下来,他同魏婴只能活一个了。

  他不想死,可他更不想魏婴死。

  “魏婴……”

  江澄几步走到魏婴身边,将人往后一揽,顺手甩出紫色的光,朝半空的冰凌舞去。

  “江澄!我们先问清来龙去脉再打!”魏婴有些急躁,青女本是月宫女神,执掌天下风雪,又岂是他们这些凡人可比肩的。

  “问个屁!没看见她已经堕落了么!”江澄一手扯下披风往魏婴头上一罩,一手舞着紫电,一刻也不敢放松。只是短短与魏婴说话间隙,他和魏婴身上皆被冰棱划了数道口子,但这鲜血还没流出,便有细雪冰渣钻进伤口,疼入了骨也冻伤了骨髓。

  “可是——江澄!小心!”

  冰棱直直向江澄戳来,他来不及闪身,紫电鞭尾还扫在魏婴身旁,他想也许这次他和魏婴要一起栽在这儿了。

  出乎意料,也几乎是眨眼间,一个黑影不知从何处窜出,极其蛮横地将江澄扯进了怀里。

  北风吹开斗篷,刹那间,仿佛世界都寂静了。

  江澄、魏婴甚至青女都无一例外愣愣看着斗篷下那张脸,欲言又止,不知所措。

  那是夷陵老祖的脸,准确点,那是云梦魏无羡的脸,有双深邃的桃花眼。

  一瞬,风雪停了,只剩下魏婴和江澄的呼吸声。

  “魏……婴?”江澄似乎用尽全身力气才缓缓抬起手,指尖堪堪伸到黑影脸颊处,颤抖着又缩了回来。

  “江澄——”黑影张了张唇,许久才从喉咙里发出若白玉破碎的声音,模糊的、却格外沉重。

  那一声“江澄”,深情几许,最后空剩一腔无可奈何。

  魏婴就像一个旁观者又是个当局者,他手上还握着几根芦苇叶,松了又紧了,最后还是被揉烂了。

  青女踩着细雪走来,没有眼珠的眸子里凝着一层霜雪。她缓缓把手伸向黑影,嘴里呼出细雪,夹杂细碎的呼喊声。

  “周郎——”

  郎字一落音,魏婴的心被狠狠揪住了。他好像记起来了,在过去十三年里,他一直都呆在一个很冰冷的地方,听见温柔的女声,深情地唤他周郎……

  

  

  无城巍然雄踞大江之滨,山川形势可吞三吴,高墙深楼,琳琅满目。可最吸引魏婴的还是无城板鸭。

  十二三岁时,不知天高地厚,也不懂儿女情长,最爱的大抵就是舌尖上的一顿美味了吧。

  魏婴就打着历练的幌子把江澄从莲花坞骗来了无城,到城南九华楼饱餐了一顿,又扯着人说要去看江景。

  江澄拗不过他,只好一边碎碎念一边跟着跑。

  那时才过霜降,天气还算不上冷,两人却不知怎么走到了一片芦苇丛中,怎么也出不去。

  入了夜,寒风萧萧,飞雪飘零。

  两人颤抖着抱成一团,一边给对方哈气,一边互相责怪。江澄怪魏婴贪食,不该出门,魏婴怨江澄非要领路,带错了方向。

  第一夜还好些,到了第二夜,饿了整整一天没了力气,只相互抱着,一起颤抖着。待第三夜,连抱在一起的气力都没有了,江澄缩在一角,圆润的杏眸眨着眨着就眨出了眼泪。魏婴一点点靠近江澄,想安慰人又不知道说什么,磨蹭了半天,最后扯了根芦苇叶,手指抖动着,翻折起来,也不知折散了多少次,才折出一个影约可见模子的蚂蚱,小心翼翼地拿肩膀撞了撞江澄,将蚂蚱递了过去。

  江澄抽着鼻子颤颤巍巍接过,“我不喜欢蚂蚱,我喜欢狗。”

  魏婴露出委屈巴巴的表情,小手指小心翼翼地勾上江澄指头,“等我们出去了,我立马学。”

  “魏婴,我们还出得去么?”

  “……会的。”

  “……阿婴,我冷。”

  “……我抱着你,你就不冷了。”

  “我困。”

  “……你睡吧,我守着。”

  江澄将草蚂蚱塞到怀里,再趴在魏婴怀里,轻轻合上眼,他听见魏婴附在他耳边细细呢喃。

  “阿澄不怕,一觉醒了就好了……”

  后来,确实如魏婴所说,他一觉醒来已经在莲花坞了,轻嗅一下,满屋皆是排骨汤味儿。

  江澄坐在门沿上,捧着排骨汤狠狠吸溜一口,问魏婴是怎么出来的。而魏婴一边与芦苇叶作斗争,一边糊弄着江澄。

  江澄很好骗,这点魏婴从来没有怀疑过,只是经年以后魏婴才知道,这仅限于他。

  他说的话,江澄都信,哪怕是随口一句,就像云梦双杰。

  许多年前,磅礴大雨过后,新叶上还积着宿雨,枝头鸟雀呼晴,清风徐来,水面清圆,藕池碧莲一一举。魏婴见景情不自禁脱口而出,说要一辈子陪着江澄,说云梦双杰一生一世。他说这话时是真心实意的,是想过一辈子的。

  可那从来不是什么诺言,只是触景生情罢了。多情之人易生情,也最薄情。他随口的一生一世到最后尽也成了江澄的一生一世。

  

  

  “周郎……”

  对的,就是这种欲泣无泪,有气无力的声音一遍遍唤着他。

  那霜寒露重之夜,青女浅唱着《诗经》,缓缓而来。

  唤他周郎,问他可愿与她交换。

  魏婴把睡着了的江澄往怀了揽了几分,明明害怕极了,却偏要故作淡定,问他交换什么。

  青女说要他三魂七魄,魏婴瞳孔瞬间放大,漂亮的桃花眼里溢出了水。到底是少年,没经历过大风大浪。

  他抱紧了江澄,胆怯地望着青女。

  青女蹲了下来,与他平视,声音出奇的温柔。

  “我现在不要你的魂魄,等你死了,你的魂魄归我……只要你答应,阿姊就送你们出去,不然!”她将手探向江澄,脸上是一成不变的微笑。魏婴整个身子一僵,迅速打开她的手,“好!但你离阿澄远点,他怕冷!”

  青女笑笑,将手缩了回去,又缓缓伸向魏婴的脸,冰凉的五指划过眼睫,魏婴听见青女细细呢喃,“真像。我第一次见周郎,大抵他也是这个年岁……他的眼睛也和你一样,似乎装了全天下的桃花……”

  她曾为仙人,久居青要山,与万年飞雪相伴。只因一次降霜,路过无城江滨,无意救了一位少年,此后在少年眼里天下霜雪都有了不同的颜色。

  可怜青女不知。

  此去经年,少年及冠后,跋山涉水,来到青要山,入了冰清阁,只为见她一眼。而那一眼,葬送了半生,少年的前半生,青女的后半生。

  凡尘终归尘,一土一捧灰。

  少年来时,春意盎然,少年走时,雨雪霏霏。

  再后来青女入了尘,堕了仙籍,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年的少年了。当年的少年长大了,再也不会用那么漂亮的桃花眼看着她了。

  

   

  “我要你的三魂七魄,在你死后。”

  “你救他,我就答应你。”

  应了声,契约就成了,所以乱葬岗万鬼噬体也没能叫他魂飞魄散,因为他一死,三魂七魄便归了青女。

  魏婴不知道青女为什么要锁住他的魂魄,可能他真的长得很像她口中的周郎吧。

  做鬼魂时,浑浑噩噩十三年,全在寒冰里,灵魂竟也滋润了几分。

  不知是天生薄凉,还是身不由己,离了那冰天雪地也薄凉了。

  

  拾壹

  到底是神女,到底痴情得狠,多年前狠不下心杀他,如今也狠不下心杀她的“周郎”。

  青女唤一声周郎,黑影应一声。

  青女嘴角裂开笑颜,一步步走近,双手向前伸着做拥抱的姿势。黑影也放开江澄,做拥抱姿势,缓缓向青女走去。

  指尖相触,寒气直逼胸口,黑影也不退缩,他朝青女张了张口,缓缓吐出三个字——“对不起”。

  话音才落,血就溅了黑影一脸。

  长剑自青女背后狠狠地贯穿了她的心脏,她嘴唇抖动着,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魏婴一手握不住随便,另一只手也按了上去,将剑身一转再猛得拔了出来。

  满天飞雪都红了。青女五指从黑影手上滑落,身子重重地砸到了地上,她过了许久才抬起头,依旧抖动着没有血色的唇,看着黑影,发出低吟似的声音——“周——郎——”。

  一遍又一遍,垂死挣扎着。

  魏婴慌张扔掉随便,几跑到江澄身边,见没有致命伤口才长吁一口气,而江澄至始至终都呆呆看着黑影,或者青女。

  “魏婴,你说她的周郎会回来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格外扎心。

  “啊?”魏婴茫然问道,回头看了眼青女,恰巧对上青女泛白的眼珠,顿时瞳孔一缩,整个人都动不了了,那是如此怨恨而恶毒的眼神!

  也是那一眼,要了他的命。

  手腕粗细的冰棱贯穿了江澄整个胸口,温热的鲜血溅了魏婴满脸,他双臂一揽,接过江澄摇摇欲坠的身子,鲜血顿时浸透了他的棉衣,而冰棱的尖角也正好抵到他的心口处。

  他双目瞪大欲裂,张着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一刹那,风雪大作,他听见青女死前歇斯底里地嘶吼声,叫嚣着,怨恨着。

  “周郎!你还我周郎!”

  冰棱似要穿过江澄身体,却被江澄生生震碎在体内,连带着五脏六腑一起碎成稀烂。

  又是一刹那,风雪都停了。

  一片白茫茫中,青女撕裂了身体,飘散在空气中。

  北风吹过的江畔,只剩下魏婴撕心裂肺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江澄”,和黑影抱头痛哭声。

  他将人横抱起,不顾一切地朝庐江方向奔跑着,却被怀里的人揪住了衣领,不甘心地停下了脚步。

  “魏婴……魏婴……放我下来。”右手下垂,左手扣在魏婴胸口,江澄每动下唇,嘴角就不停地溢血。

  魏婴急得满眼血丝与泪水,哽咽着抱住江澄缓缓坐到地上,“没事的,江澄,没事的,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一手拖着江澄的脖颈,一手擦着江澄嘴角不断溢出的鲜血,整个身子都在剧烈地颤抖着,连带着两魂七魄也是。

  江澄无力摇了摇头,借了魏婴的力,将下巴搁到魏婴肩膀上,左手在里衣里摸索着,不一刻就揪紧了手心,右手缓缓抚到魏婴背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满是鲜血的嘴唇一开一合,断断续续念着:“魏婴……不怕……回家了……魏婴、不怕……回家了……魏婴不怕,回家了……”

  江澄念第一句时,黑影站了起来,桃花眼里空洞洞的,却不停留着泪。江澄再喊时,黑影就渐渐开始移动脚步走了过来,他喊一声,黑影走一步。

  “魏婴……不怕……回家了……”

  这是喊魂呐,这个时候了他居然还在替魏婴喊魂!

  魏婴想抱紧江澄又不敢,视线都被眼泪模糊了,一手抱着江澄,一手握着江澄揪在胸口的手。

  黑影越来越近,最后变得透明,走过江澄的身子,融进了魏婴体内。

  灵魂入体,幽精归身,魏婴只觉得心都被撕裂了,一点一点地撕裂了。他猛得抱紧江澄,温柔地说着,像是叹息又像是嘶吼。

  “江澄,我回来了。”

  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他听见怀里人轻轻重复了一遍,按在背上的手轻轻滑落,又猛得砸到地上,靠在肩膀上的头也一歪,从肩上滑落,那双清澈如洗的杏眸静静合上了,唯独握在胸口的左手没有松开。

  “江澄!”

  苍茫天地间,只余这一声,撕心裂肺。

  过去的记忆,幽精魂的记忆都随着一声“江澄”翻涌而来。

  

  拾贰

  那年从无城回来,过不了几日便是江澄生辰。他为了道歉讨江澄欢心,琢磨了好些时日,也不知被芦苇叶梭了多少道口子,用了多大胆子才学会了用芦苇叶编小狗。

  他记得江澄看到草编小狗的表情,明明心里欢呼雀跃,面上说他幼稚,结果还是收下了,偷偷藏了起来,以为魏婴不知道。

  半年前,他被献舍,魂魄强行被拽离冰窟,无奈青女为神,而献舍术又不完整,还是留下了幽精魂。

  可怜留下幽精,可恨留下幽精!

  他与蓝湛结为道侣,是失了主情幽精魂的魏无羡,所以幽精一出青女结界,他与蓝湛接触就撕心裂肺地疼,到底是违了心,背了愿。可又不算完全违了心,怎么也是记得江澄的。他是多么可恨,记得人却不记得情。

  几日前,幽精出了结界,第一时间去了莲花坞,去见江澄。

  那是在夜里,像在江澄的一场梦里,幽精用芦苇叶折了小狗放在江澄床头。

  记忆疯狂地涌回,魏婴将江澄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从袖子里掏出一根芦苇叶,十指灵活地翻折着,不一会儿便折出一个有模有样的小狗,他献宝一样捧到江澄面前,“阿澄,你看,是狗。”

  可没有人回答他,江澄再也不会回答他了。

  他一下把草编小狗扔掉了,双手握住了江澄的左手,感觉那指节一颤,松了开,从掌心处掉落一个芦苇叶编的小狗,沾满了鲜血,已经看不清是枯黄的还是新编的。

  北风呼啸而来,细雪与霜花扑面,魏婴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草编的狗飘散在了风雪里……

  阳光剥开云雾,在江澄脸上渡了一层温润的光。魏婴缓缓弯下腰,将微凉的身子抱起,在江澄额头落下轻轻一吻。

  

  拾叁

  从前人归心未归,而今心归人已去。

  可魏婴还要固执地迎着朝阳,背着风雪。

  他吻上江澄的唇,轻言细语。

  “江澄,我回来了。”

  “我们回家。”

  天地安澜,旭日始东。

———end  

  注:1.无城地处皖中,现属于芜湖,离姑苏比离云梦近。(但是周守来找云梦江澄而不是去姑苏找蓝家人是因为江澄每年冬至都会去无城。)

  2.青女,古书里执掌风雪的女神,负责布霜。(在青女的故事里,她的周郎不是负心汉。周守对青女一见钟情,追了青女好些年,但是青女在那些年里没有回应过。)

  3.幽精,三魂之一,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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